肖克寒
其实不是刀子,严格说是一个刮器。但被叫做了“刀子”。它是用来“割”蜂蜜的。我想这个“割”字,换作“刮”字更准确。但是养蜂人说,你错了,割就是割。
我在想,为什么割就是割呢?难道蜂蜜是一丛嫩绿的牛草?难道是一茬端午前后的青艾?或者是种在弯弯田塍上那一蓬一蓬的黄豆?难道,是一厢厢成熟的稻禾?
那刀子不很美观,但颇有深度。这深度并非深在它的铸造。铸造得美的刀子,类似的我也见过些,譬如,宴桌上的西餐刀子,小巧的简笔画刀子,大马士革水果刀子,铜箍老刀子:它们都比那把刀子漂亮,甚至优雅。
但,我以为,那把割蜂蜜的刀子,确是一把很美的“刀子”。
初见那把刀子,是在湘中那个叫白水洞的风景区。这里除了山奇,水白,洞幽,其实还有一种基本被忽视的重要风景:数百箱蜜蜂。这些蜂箱,搁在栽着桃树的土坡上,覆着松针的崖窝里,迸着水花的溪涧边,嵌着湛青石板的古井畔……
走进乱山深处探蜜,在嗡嗡飞翔的风景中,我看到了养蜂人手中的那把刀子。那把刀子给人最初的印象,像把小铲,更像是乡里泥水匠随身带着的灰泥抹子,只是这“抹子”边刃十分锋利,像是纯钢做的。
我问,你这刀子是不是网上买的。答道:不是。是自己打磨的。
养蜂人五十开外,目光犀利沧桑。他顶着防蜂帽,穿一身半旧的迷彩服,戴着双绿色胶手套,手里握着那把刀子。他要割些蜂蜜给我品尝,一则炫耀,二则推介。只见他动作娴熟,从废弃老木屋墙根的蜂箱里轻轻取出两板蜂础,那蜂础如纱窗页那么薄,上面缀有粘稠的蜂蜜。在“割”下那些蜂蜜时,刀子悉悉有声,仿佛播放着一支养蜂人的主题曲,甚是悦耳。
这时候,不禁想到,这把刀子才是风景中的风景。它是风景中的光芒,聚集着所有山景的灵性,灵性中闪烁着亲切温馨的光芒。这把刀子,割的不只是蜂蜜,仿佛也割下风景,譬如,飘荡的瀑布,清澈如玉的溪水,坚硬古怪的岩石,娇艳清丽的山花,如梦似幻的烟岚,缠络盘旋的青藤……
还有那斑斓的野蘑菇,嘤嘤飞过的鸿雁,以及那游览的忽开忽合的花伞……从养蜂人淡定的眼神里,隐约发现,他还操弄着另一把割蜂蜜的刀子——养蜂人佝着背,在磨一把大柴刀:霍,霍,霍。声音虽然单调,却很宽阔。他要用这把大柴刀,劈下一些竹片,砍出一些木桩,然后编一道篱笆,一道有季节的影屏般的篱笆。篱笆保护的是一块老菜地。这块菜地是父亲和母亲的宝贝,也是他们的精神家园。在这里,有青葱的辣椒和璎珞般的豆角,有高高的向日葵,更有默默的眺望……
某个节日,姐姐回来了,妹妹也回来了。养蜂人从山上捉了几只自养的土鸡,宰了一只,让姐姐和妹妹忙碌一阵。姐姐和妹妹捋着鸡毛,聊着的话题如一地鸡毛。养蜂人知道,姐姐和妹妹都有很多苦恼,需要回娘家来倾诉。把鸡毛拔净了,烦恼也就没有了。作为弟弟,作为哥哥,养蜂人就采取这种方式抚慰着她们:不论生活多难,总能酿出甜蜜来。
养蜂人有一个瓦匠朋友,还有一个开大货车的朋友,经常在一起喝酒。他从不请他们喝酒,只请他们尝蜜,甚至割蜜,越尝友情越深,越割快乐越多。
在油菜花开满山田的日子,养蜂人偶然加上了一个名叫“幽兰”的网友,网友的头像是一枝兰花。这“幽兰”到底是一位美丽的女子还是一位鬓发斑白的老人,“幽兰”从不透露,他也不怎么在乎,反正相聊甚欢。这是他春天里的一个秘密。这个秘密不属于除他以外的任何人。他喜欢坐在油菜花边与“幽兰”聊天,但他从不邀“幽兰”视频。他有一个美丽得让人心疼的甜蜜的梦……
收获蜂蜜为什么说成“割蜂蜜”?从养蜂人那里我感觉到:“割”,体现的是一种庄重和愉快的疼痛,是一种度和质感。只有这个“割”字,才是最合适的词眼。“割”出来的,是风情,更是一种信念。
尝着蜂蜜,我的视线却没有离开那把刀子。凝望着养蜂人那把刀子,忽然生出一点点贪念。世上没有美好就没有贪念。贪念一起,养蜂人就明白了。养蜂人望了望我,用毛巾擦把汗,与我对话——
你也想养蜜蜂是吧?我说是;你很想看到蜜蜂采蜜是吧?我说是;你很想看到春天里养蜂少女的身影是吧?我说是;你总想在这里找到人生的感悟是吧?我说你怎么知道那么多?
他笑笑说:“既然这样,我这里有把不再用来割蜂蜜的刀子,还没有生锈,就把它送给你吧!有了这把刀子,你也许什么都有了!”说完,从里屋弄来一把“刀子”……
我大喜过望:可以在很多时光里用上这把割蜂蜜的刀子了。但转念一想,有了这把割蜂蜜的刀子,真的就什么都有了吗?我无法回答自己了。回头,见养蜂人已沿着弯弯山路,走进一片山鸟声里去了。我默默告诉自己:就用这把刀子割下很多梦想吧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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